中國特有的寄售制圖書銷售體制,又大量制造退貨,返回到出版機構的倉庫里。而那些小眾的,專業學術性的圖書,在所謂“壓庫存”的政績要求下,印量一縮再縮。
寄售制導致高退貨率
根據《人民日報》報道,目前出版機構的庫存碼洋居然比實際銷售碼洋多150億元,存銷比(庫存碼洋與銷售額的比例)從賬面的1.23∶1拉大到1.77∶1——每一元銷售額的實現,都要以近2元的庫存額為代價。
據北京開卷信息技術有限公司(以下簡稱北京開卷)提供給早報記者的數據顯示,中國的圖書市場銷售總額其實是在增長的。2012年全國圖書零售市場規模約為460億-470億元,其中網店零售規模大約120億-130億元。如果將網店和地面渠道合并計算,其實整體圖書零售實現了8%~10%的增長速度。
據北京開卷數據顯示,2011年最大的市場熱點——傳記類圖書在2012年依舊強勢,但沒能超過2011年的高度,年度同比下滑1.80%。文學和少兒類在以往市場熱點延續的基礎上,又有不少新書品種上市并且銷售表現突出,這兩個類別也依舊是帶動圖書零售市場上行的重要細分板塊,年度同比分別達到7.73%和4.71%。(詳見表《2012年全國主要分類圖書零售市場同比增長率比較》)
中國圖書市場的銷售規模在擴大、品種在增加、書價在上漲,同時還在急劇上升的是圖書庫存。
然而,根據上海九久讀書人董事長黃育海的介紹,現在整個市場的平均退貨率在30%~40%,“這是不太好的信號,對出版業的進一步發展有妨礙。”這么高的退貨率是導致庫存量上升的直接原因。在他看來,在一個正常的市場里,比如美國的出版機構會把退貨率控制在15%~20%,超過20%的話,就比較危險。而現在整個出版行業的平均利潤率在15%~20%之間,退貨率達到30%,對企業利潤的侵蝕是很大的。”
據世紀出版集團總裁陳昕介紹,“在美國,圖書的定價是包括了退貨的成本,退貨回來馬上就消化了。我們的退貨一部分化成紙漿,一部分在一些窗口賣,比如上海古籍書店樓上。”
這么高的退貨率,很多出版業人士把它歸于寄售制。中國的書店尤其是新華書店幾乎可以無條件退貨。陳昕憂慮的不是出版機構自己的庫存,而是書店的退貨。“書店退貨是很大的問題。我們的圖書銷售體制是寄售制,出版社承擔了退貨成本。在美國,書店收到出版社的書之后,在規定時間內要先付錢,這就對退貨有約束機制。”
這些年民營書店生存比較困難,新華書店依然是一個重要的銷售渠道,是游戲規則制定者。黃育海說,“寄售制其實是不太合理的,按照國外經驗,書店退貨率還是有一定比例的。書店和出版社理論上共同承擔風險,但在中國,卻是出版社單方面承擔風險,新華書店不需要承擔。”
另外,網絡書店比如當當,也開始模仿寄售制。網絡書店原來在跟地面書店競爭時,基本上是包銷制,可是現在也學新華書店。“但它們比新華書店靈活,有兩種制度,包銷和寄售,前者要求給的折扣更高,后者折扣低一點。”黃育海說。
不過作為圖書銷售方,他們也有自己的難處。上海書城副總經理江利對早報記者坦率表示,“出版方講的是有道理,但新華書店對退貨率有統一要求,退貨不能超過多少,都與出版社有約定。”
退貨的情況肯定是屬于不再適銷了。在采購的時候,對市場預計不準,超量采購,或者對這一地區不適銷產品,都可能會被退貨。江利說,他們面對的品種量太可觀了,“你說備還是不備。你不備,出版社有意見,我書出來了,連書店都進不了,沒有經受讀者檢驗,你就不賣?”
面對這么大量的出版品種,書店看到的是同質化出版、跟風出版。江利舉了個例子,“每個出版集團都有世界文學名著,同樣一套世界文學名著,居然有多個品種。中國傳統名著,又是幾百個品種,版本有十幾個版本。這要占多少庫存?有了成人版,還要有少兒版、插圖版等。同質化出版,肯定有壓縮的空間。”陳昕對早報記者說,“控制住退貨就能控制住庫存。”
圖書品種增了,利潤減了
但陳昕認為,庫存的增加還跟傳統的管理有關。“出版社總想多印點,比如近代文獻,他們認為多點紙張錢,但庫存壓著影響利潤。出版社的傳統管理總是覺得多印點是好的。以前不管能不能銷掉,先把貨鋪出去。但現在大家都清楚了,關鍵要找到圖書目標客戶,否則會造成大量退貨。圖書市場總體有限,關鍵在于壓縮圖書品種、控制印刷數量、提高內容質量。”
但在過去幾年,整個中國出版行業都在拼碼洋,拼規模,最后導致的結果就是拼品種、搶版權。黃育海對早報記者說,“國有出版社為了對付考核和上級主管單位的檢查,為了完成任務,可能就會多印一些。”
其實民營公司也有來自數字的壓力,黃育海承認,很多民營出版商都有資本上的沖動,“民營公司在資本運營時,想要被收購或兼并,準備上市,為了業績好看,也會有拼碼洋的沖動。其實這也是為了考核需要。無論國有出版社還是民營出版社,性質差不多。”
中國的圖書市場確實每年都在增長,但黃育海說,“這個增長是有一定問題的,在銷售碼洋增長的同時,圖書品種增長得更快,所以,導致了庫存問題。”據他回憶,10年前他到上海發展以前,國內每年出版的一般圖書種類(教科教輔除外)在8萬到10萬種之間,現在已經差不多達到30多萬種,”品種增加,單本書銷售品種在減少,這也意味著出版社的單本書利潤在減少。比如,兩個品種圖書銷售2萬冊,跟一個品種圖書銷售2萬冊,利潤率完全不一樣,后者的利潤率高多了。”
陳昕也有相似的觀點,“我們這幾年對品種有壓縮,希望品種減少,冊數增加,一本書要做深做透。世紀文景在初建時有做大碼洋的沖動,最早時候我容忍了這種行為,但現在也開始壓縮品種。庫存最多的,就是那種印刷1萬-2萬間的品種,這是印數簽得不合理造成的。”據他介紹。每年世紀集團新出的種類大概11000種,新的和再版重印的,新舊品種基本上對半。
中國人均年購書額還沒有超過100元,相對西方標準是非常低的,因此具有巨大潛力,但黃育海認為,這個空間不能盲目占有,“出的品種多了,印得多了,不一定占有那個市場的空間。關鍵還是要出版市場歡迎的書,如果市場上銷售的圖書大部分是受讀者歡迎的,這個人均100元很快就能突破。如果出版的圖書質量不太好,直接導致的就是庫存。”
哄搶版權的惡果
幾乎所有出版社都在擴大規模,增加碼洋和品種,直接結果就是圖書版權費的飛漲,有市場潛力和知名度作者的圖書,都會遭到國內多家出版社的哄搶。這幾年出現了很多天價圖書,單本版權預付金額五六百萬元的圖書每年屢見不鮮。
“做暢銷書很可能大量庫存,因為有太多不確定性,而且成本很高。”陳昕說,“比如丹·布朗(《達·芬奇密碼》作者)我們一開始只要5000美元,后來的出版社出價幾十萬美元,這就給我們出版社很多不確定,我們就放棄了。村上春樹,我們一開始只有3000多美元,到了《1Q84》,就成了百萬美元了,所以放棄。”
黃育海說:“哄搶版權實際上違背了圖書市場規律,因為很多情況下,你根本賣不掉那么多。2004年,我們開始做外國文學的時候,一般來說,一本書預付金3000美元足夠了,大部分的價格是1500-3000美元。這幾年,頻頻有圖書的預付金超過百萬美元,這就導致,既然已經付了那么多預付金,就得印那么多,這樣才能賺回來。這也是導致庫存的重要原因。出版界有個極端的說法,出版社做死、做虧掉,往往是死在暢銷書上。比如,100萬美元的書,你好不容易發到50萬冊了,但還是虧損。在中國,單品種一年超過50萬冊的其實非常少。”
合理庫存是需要的
但在世紀出版集團總裁陳昕看來,對于庫存也不能一刀切地判斷,合理的庫存對出版社、對書店、對讀者都是需要的,“按照我在香港工作的經驗,1990年代初期,大概就是1∶1——庫存是1,全年在書店銷售的量也是1,這里不包括外庫。”
陳昕認為,出版機構需要備貨,需要一定品種,尤其是一些專業類的圖書,“其實存在著另外一種情況,出版社在壓縮庫存的同時,把需求也壓掉了,有些書其實要銷售5年、10年的,但在庫存的巨大壓力下是不太可能備足的,所以很難滿足小眾需求。”
在世紀出版集團,上海古籍和上海書店是庫存大單位,陳昕說,他們的大部頭會占很大庫存,但也不能因此而不印。“像四庫全書,即便你印200套,可能出去也就是七八十套,大量成了庫存。現在我們對這種大部頭圖書,都可以按需印刷。四庫全書有一套就印一套。”
日本的書業泡沫
日本是世界出版大國,但在上世紀末,日本出版業遭受打擊,出版社(出版商)、圖書交易公司、書店三者在1990年代不加區別地走擴張路線,結果統統迷失方向,走進了沒有出口的死胡同。日本出版人小林一博《出版大崩潰》一書中曾細致分析了日本書業泡沫化形成及破滅的過程。
小林一博認為,出版社的泡沫路線體現在出書太濫。在1970年代,日本每年平均出版兩萬種左右,到1995年突破了六萬種。如今,日本每年出版的新書超過65000種,圖書、雜志年發行共60億冊,其中就有20億冊要作為退貨返回來。多數化漿處理,造成資源的極大浪費。即使有這么多的退貨,還要沿著泡沫路線“突飛猛進”。
所謂書店的泡沫路線,就是大型書店的迅速發展。在1990年代,日本的書店倒閉了近一萬家。其中一個重要原因就是大型書店快速發展,使一般書店顯得過剩,把中小書店擠掉了。但書店的賣場面積反而激增了,日本全國的書店面積總計比1970年代初擴大了數倍。結果是書店的賣場面積擴大,新書、新雜志源源不斷地送進來。但由于購買力沒有上升,反而大大增加了退貨。銷售冊數20年間幾乎沒有變化,靠著圖書、雜志的定價提高,銷售額僅僅增加了三至四成。由此而來,實力不支的書店紛紛倒閉就是理所當然的了。
日本圖書銷售額上升停住腳步的1990年代,只有新書品種在急劇增加;從1997年以來,每一年的銷售額與上年相比都是負增長,盡管新書品種增加勢頭有所減弱,但還是在增加。
小林一博認為,這種新書泡沫,這種圖書泛濫,絕不是行業興旺發達的標志,而是行業充滿危機的表現。由于每一種書的銷售額都在減少,陸續出版新書就用來彌補虧空。無論怎樣出版新書就是賣不動,其結果就是來自書店的退貨越堆越多。銷售冊數沒有提升,但新書卻不斷問世。可怕的是,這種情況年復一年地重復,將沉的船只又堆上大量的數也數不清的貨物,如此一來,沉沒也只是時間問題了。